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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蒸蛤蜊

酒蒸蛤蜊

 

吃瓜达人





黑苏黑/没有明显表示的瓶邪瓶/作为历史遗留问题的瓶黑瓶






满天都是红雨。

黑瞎子嘬着牙花子看着眼前两人一狗。

人是闷油瓶和小三爷,狗是小满哥。小满哥最厌恶生人,但却很亲近张起灵,因此此时二人得以将这一狗夹在中间,做一家三口状。

黑瞎子好像是想笑一笑,客观上也扯起了嘴角。但是开口迎接吴邪的不是他师父的调侃,而是他师父的血。

他看着黑瞎子像电影里演的一样直直地在他面前倒下,红雨减到他身上几滴。他无意识地伸手蘸了一下放进嘴里,是铁锈的味道。

“我操,瞎子你怎么了?!”

胖子的惊呼和小满哥的叫声随着风声在他耳边经过又逝去,吴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人倒下去的时候不像电影里演的,轻飘飘好像一张纸。黑瞎子倒下的时候很重,很重很重,重的像是吴邪小时候吴二白把吴老狗的笔记放到他手里的力道那么重。

 

几个月前。

吴邪在见到闷油瓶突然出现在北京的时候就知道瞎子已经找过他说了盲斗的事情。于理吴邪应当阻止瞎子的疯狂行为,因为他们心知肚明下盲斗的唯一结局就是加速他死亡的速度,所谓下不下也只是他先死还是先瞎的区别,于情,那他就更不希望他们去。

无论是张起灵还是黑瞎子,他都不希望他们死。

但是对着张起灵他说不出来话,他无法讲情,而理,张起灵懂得比他多。

“我答应他了。”

张起灵说完路过吴邪走进屋里,收拾了简单一个包裹出来。

吴邪望着张起灵离去的背影,这个背影很难让人产生高大威武的第一感觉,他只觉得寂寞。这世道风起潮落老九门几代新秀换下几辈旧人,也不过只有一个小哥在时间罅隙中穿行不知成百甚至上千年,还稳稳地站在他面前。

虽然留给吴邪的大多数都是背影。

“小哥。”

他叫住张起灵。

“你不用觉得愧疚。”

他相信张起灵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妖精并不是不通情理,他聪明的很,只是懒得去挂心。吴邪甚至已经做好了他头也不回,留下一句周芷若式的“倘若我问心有愧呢?”然后潇洒离去留他一人原地落寞的准备。

但是张起灵并没有。

他只是摇摇头,幅度非常小(也不管背对着他的吴邪能不能看清)。

 

吴邪只能绝望地拿起手机,拨打这几天每天都打一万次的那个号码。

“你忍心看你师父去送死吗师弟。”他在电话里对苏万说。

“你以为我没劝过?”苏万苦笑,“你的话师父都不听,他能听我的吗,我旁敲侧击了快好几百回了都。”

“那你这回就别搞迂回政策,曲线救国是没有好结果的。直接开口,实在不行就跪地上抱着他大腿不让他出门。”

“你怎么不抱呢?”苏万让他气乐了。

“你师兄这三十大几的人了抱了也没有杀伤力啊,你可比我孝顺多了,万一他就被你哄得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呢,我对你有信心,你不要让我失望啊,皮卡丘,去吧去吧。”

被他给予厚望的皮卡丘挂了电话,也不知道苏万能说动黑瞎子多少,当然多半是说不动的。事实上不仅是黑瞎子,他们这帮人谁不是这样呢,自己认准了的事,别说一个盗版的多啦A万,就是十个正版多啦A梦来也拉不回。

没见到苏万的这一年,这个年轻人像一棵绿色植物一样迅速抽条生长起来,从前到黑瞎子的肩膀的他现在已经到了眉毛,抬起头可以与他师父对视。吴邪想起胖子刚见到现在的苏万的时候感慨说这他娘的就是男大十八变,我胖爷是不是也能再变一变,他听见这话之后笑得气喘,说拉倒吧你再变也只不过是横向增长,竖向增长是不可能了。

那一天的下午他、苏万还有黑瞎子在院子里笑成一团,笑声中夹杂着胖子不满的哼哼声和吃到院子里种的酸葡萄酸的倒牙的骂娘声;小哥好像也在,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边看他们胡闹边发呆;或许还有来催租的秀秀和小花。

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他幻想多了产生的梦臆已经难以辨别,就算是真实,那也是遥远的遥远,从前的从前,就好像从未发生。

他只记得那一定是他们神经病师门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而现在,绿色植物苏万正襟危坐在黑眼镜面前,神情一丝不苟不带笑意仿佛马上要奔赴高考考场。

黑瞎子开始还想配合他严肃一下,但越板着脸越觉得自己搞笑,忍不住还是噗哈哈哈笑出声音来。

“要说啥赶紧说,说完了滚回去学习——你不是还有三个月就高考?”

“师父,你能不能不要下那个斗?”

苏万颤颤巍巍思考了半天的措辞,最终还是直接开口。

“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黑瞎子用一种“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事”的洞悉一切的表情看着他,吐掉嘴里的葡萄籽,“不能。”

“……你能拒绝的别那么干脆吗。”苏万得到预想之中的结果,蔫了。

黑瞎子看着没精打采的苏万,乐了,抬手呼噜呼噜他的毛。

“你好好考试。”他说,“你高考出分师父就回来了,到时候考得好师父给你奖励。”

“哦。”苏万乖乖点头,回屋收拾了一沓王后雄放进书包里准备回家。

走到门口他又绕回来了,黑眼镜背对着他听他说道,师父,我要是真考好了,你答应我一个愿望吧。

黑眼镜一边想着这都什么年代了小孩子之间还搞许愿这回事儿呢,一边嗯嗯嗯地点了头。

“那不行,得拉钩,我怕你反悔。”

一根手指伸到他面前。

其实他看不清这是苏万的哪根手指,但是本着一般拉钩都用小拇指的常识,他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小拇指,勾到苏万的手指上晃荡了几下,听他嘴里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了什么童谣。

“这回行了吧?”他不耐烦地朝苏万摆摆手,“走吧走吧,别打扰我看电视。”

电视上放的是戏曲频道,蔡正仁悲愤欲绝地唱着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累累高山,滚滚长江。

历尽这些之后,最终他们一行人到达了黑眼镜和那两个张家人所说的盲斗的位置。

说是一行人,其实人数寥寥,来的就是那几个我们能记住名字的人。吴邪,张起灵,黑瞎子,胖子,张家的张千军和小张哥,还有小满哥。解雨臣本人没来,但是这一趟的装备都是他解家负责置办的,也算是入了个股。唯一比较令人意外的是苏万没来而黎簇来了。

“苏万要高考。”黎簇看着吴邪说,“我来替他看着他师父下去,顺便提醒一下叫他别折在里头,”话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正把着手里的枪看有没有卡膛的黑眼镜,“你还欠苏万一个愿望呢。”

听了这话大家都起哄笑他,胖子问这是什么师门情趣,吴邪说我怎么没这个待遇,而小张哥张千军用一种“跟我们族长整天待在一起的都是什么人”的表情看着他们四个。

“好啦,”罪魁祸首黑眼镜开始跟着他们一起笑,笑完了他把枪别在腰上,冲黎簇一点头,“我记得呢。”

然后他站起来,拍拍张起灵的肩膀。

“最后的休息时间结束了,哑巴,下去吧!”

说完这话他先跳了下去,接下来是张千军和小张哥,张起灵没说话,点点头殿后,小满哥摇着尾巴跟着他下去。

吴邪站在原地,看着张起灵的深蓝色帽衫在他眼前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那天张起灵的摇头,他后来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在想明白的那时候他为答案的简单而惊讶地愤怒。

“你是为了张家?”

他想他质问张起灵的时候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小哥,你还看不出来他们什么意思呢,这倒霉张家那么对你,你还又守门又下斗的犯什么糊涂啊!”

张起灵看着他,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是不知道怎么说。

最后他说了一个老掉牙的答案,“与你无关。”他说。

吴邪当场就要被气死。

后来旁听了全程对话的胖子给他分析解惑,胖子说,小哥那话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那他娘的还能是哪个意思,这话还有第二种解释吗?”

“NONONO”胖子摇了摇他胖胖的食指,“胖爷认为,小哥的意思是,张家的事情是他的责任,他要尽到他的责任。不是说你没资格对他说三道四约束他的个人生活。”

“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想暗示我他是后一个意思呢,”吴邪气哼哼地转了个圈。

“天地可鉴,我可绝无此意。胖爷当然希望小哥好好的,也希望天真你好好的。只是小哥跟你不一样,他肩膀上的责任太重了。”

“他还不够负责吗?张家对他一点回报也没有,就知道剥削劳动力。旧社会劳工还知道起义呢,他也不知道反抗一下。”

“责任本来就不是考虑回报的。”

胖子忽然说出一句看似很有哲理的话。

他说的其实没错,吴邪心里也清楚。张起灵对张家的责任与张家对待他的态度无关,甚至与张家无关。投桃报李的不是责任而是交易,交易里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而责任就是很苦的单箭头,怪不得谁都不想负责任。

张家也是执着,他想,都二十一世纪新社会了,还要咬着老路不放。

他知道这是张家人骨子里的脾气,却不理解他们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其实什么也不为。他们最大的愿望是“走上去”,他们舍不得过去的生活,“想恢复旧有规模”,碰了壁受了辱也还是要向上走向上爬,穷途末路了也还是要走,泯然众人了也还是忘不掉他们的“身份”,他们可以背叛朋友,可以受千般苦万般罪,可以潦倒而死,但“走上去”的梦想是不能够丢掉的。他们这么做谈不上是有所图,而只不过是一点习惯。

在这个层面上或许黑瞎子和他们可以有些共同语言,吴邪想,他也是满清大贵族的子弟,没落的地主没有产了,但是从前的那股气还在。像有人绝不肯脱下自己的长衫,脱下长衫便成了所谓的下等人,绅士是不肯的。

黑瞎子虽然没有这个毛病,事实上他不仅可以不穿长衫,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穿,光着屁股在床上等着谁,但他心里也有自己的一股气在。

或许逼他下斗的也是这股气。

他在胡思乱想这些的时候夜深了,距离张起灵他们下斗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四个小时。

黑黝黝的洞口依然黑黝黝,仿佛下面空空荡荡没有东西一样。

当然,这下面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此时此刻三张一黑四人一狗站在一堵石壁面前,由于他们已经不怎么能看得见,因此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石壁,只能说从质感上觉得像是某一种岩石。

“这上面有血。”

黑眼镜凑近这道壁,闻了闻。

张起灵把手覆在壁上,壁面凹凸不平,像是什么东西的抓痕。

陈旧的血迹已经模糊不清,抓痕层层叠叠密布在上面。一时间不好发现是什么东西的血和抓痕。不过倘若他们能够看见,便能够很轻易地发现,这是人留下来的痕迹。

那些被活活关进壁里的人留在壁上的抓痕,用指尖鲜血写下的怨言,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积存凝结了上千年的怨念和憎恨的沉重空气,这些东西必定存在于这壁之中,壁上浮出的水汽和脚下散落的岩石碎块都渗透了人类各种各样的阴郁气息。

张起灵没作声,只是伸手拦下了想继续研究一下的黑眼镜。

“我们沿着这东西走。”

一行人摸索着石壁继续前进,他们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也没人能看见,就在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下这黑洞洞的地下的时候,阎罗王就已经把红笔悬在他们名头上了。

……

倒斗的过程按下不表。

……

吴邪再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近一个月后。

准确的说是二十六天零十七个小时。

他不知道他们在下面吃什么喝什么才能撑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他们都经历了什么,出来的只有张起灵、黑眼镜和小满哥,没有张千军和小张哥的影子。

没人问他们在哪,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上来的人状态也算不得好,两人身上都是血,小满哥丢了一只耳朵,一条后腿拖在地上。

吴邪走过去扶住连麒麟刺青都被血糊的看不清楚的张起灵,而黑眼镜看着他们二人一狗,出现了本文开头那一个局面。

 

黑眼镜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

旁边病床上的是张起灵。

在执意住进医院的要求被医院坚决否定之后,吴邪抱着怏怏的小满哥到处找宠物医院。胖子和解雨臣在走廊里不知道在说什么,病房里只剩下黑眼镜和张起灵。

“哑巴。”

他叫。

“哑巴?”

没有回应。

“千年老妖精!”

还是没人回应。

“哑巴啊,”他知道张起灵这是还没醒,于是放心大胆地说下去,“这次就算和你两清啦。”

“虽然你也不是为了我。”这句话他吞在心里,没说出口。

他们这种人搞些为了谁不为了谁其实挺没意思的,白骨如山刀似月,古来倒斗几人回。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谁还能算的那么明白。

过了几天吴邪好不容易把小满哥托付出去,黑眼镜和张起灵恢复得勉强能坐起来不咳不喘地说几句话,病房里热闹起来。黎簇苏万秀秀解雨臣都来了,还有他进来之后病房容积以目光可见的程度变得狭窄的胖子。

“药。”解雨臣把一个绘着白雪红梅的小白瓷瓶放进黑眼镜手心。

“辛苦花儿爷了。”黑眼镜笑笑接过来揣好。

这瓶子里装的是他们千辛万苦从地下搞出来的黑眼镜和张家要的东西,分了一部份给张家,黑眼镜留下自己用的数量,交给解雨臣去按照方子做成成药。

“挺好,小哥和瞎子都全须全尾儿地上来了,这斗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嘛,早知道老子也下去,整点东西出来。”胖子说。

张起灵没说话,黑眼镜还在笑得花枝乱颤,吴邪溜了一眼这屋子里的人,心一下子就软了。

“那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两个盗墓贼都联手了,哪个斗还不是束手就擒啊。”他说。

苏万坐在黑眼镜的床边,端详着黑眼镜的笑脸。

黑眼镜此时还没有恢复视觉,应该不知道自己在被人盯着,于是苏万就肆无忌惮地盯下去。他端详来端详去,觉得这样也好,师父看上去脸上有笑意,心里也会慢慢快乐起来。

“小朋友,你想什么呢。”黑眼镜好像感受到了苏万的视线,摸索着摸上他的头,苏万常洗头,他的头很好摸,“高考考得怎么样啊?”

苏万考个高考不容易,他是从沙子里死里逃生后带着王后雄回到学校,又在师父生死未卜的时候进了考场。这样的情况黑眼镜没指望苏万考得好到那里去,至于他本人,甚至连高考的总分是多少都弄不明白。

“我录到了医学专业,”苏万的声音很清楚,还有一点颤抖,“全国第二的医学院,本硕博连读的那一种。”

黑眼镜愣了一下。

愣完之后他大笑起来,边笑边拍枕头,笑得很疯。

“你挺给师父争气啊,好徒弟,果然比你师兄强了不知一星半点儿,师父没白疼你。”

“哇靠,苏万你也太厉害了吧?!”黎簇也是刚刚知道,他早不上学了,也不知道苏万是哪天出的成绩。他有点埋怨地怼了苏万胳膊一下,“这都不早跟哥们儿说,这得庆祝庆祝。”

“庆祝庆祝,当然庆祝!胖爷我还没见过清华北大高材生呢,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苏万没搭他们的腔,他只是继续看着黑眼镜,颤抖着声音问他。

“师父,我算考得好吗?”

黑眼镜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然了,他说,怎么,迫不及待让师父给你兑现承诺啊?说吧,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你还能说出什么来——都可以。”

“好。”

苏万定了定神,他再开口的时候声线中的颤抖奇迹般的消失了,语气干干爽爽,毫无湿气,甚至能让人联想到蓝天。

“我的愿望就是,你不要吃这个药。”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就是解老板刚才给你的那瓶药。”

空气一瞬间变得十分寂静。

小花的脸色很难看,“你什么意思?”他问,语气已经非常之不客气。

苏万没回答他,还是在看着黑眼镜,等待着他的回答。

“小苏万,你可不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胖子试图缓和气氛,“那是他们从斗里倒出来的救命药。”

“我没有开玩笑。”苏万摇头,“你说什么愿望都可以的。”这句话是对黑眼镜说的。

“你发什么疯?半条命都搭进去了,你说不让他吃就不让他吃?”

解雨臣也不管什么当家的风度了,走过来就要扯苏万领子,“你算干吗的?”

“我是他徒弟。”

苏万梗着脖子,很犟的样子。他眼睛还看着黑眼镜。

“师父,你说什么愿望都可以的。”他又重复了一次。

“你……”解雨臣看了看他,手扬起来又放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不了解苏万,大概是认为这是黑瞎子这个小徒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有恶意而针对他,不过这个他不关心,左右只要药还在就行,他相信黑眼镜最后还是会吃那瓶药的。

但吴邪和他不一样,他知道苏万是认真的,说了不要他吃,那就是真的不要他吃。

这时候黑眼镜突然开口了。

“不就是个药嘛,”他抬头向着苏万声音的方向说,“我不吃不就得了?”

解雨臣愣住了,苏万趁这个机会脱离开他的桎梏,跳到黑眼镜面前从他怀里把小瓷瓶拿过来攥在手心。

黑瞎子没阻拦他。

“苏万疯,你也跟着他发疯?!”

吴邪感觉自己好像正在倒立,身体里的血液源源不断涌入大脑,使得呼吸有些困难,头发都炸了起来。用古人的话说,这可能就叫做怒发冲冠。

“这药吃不吃不是你一个人定的,小哥九死一生跟着你下斗,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了,你不吃对得起他吗?!”

他一边说一边向张起灵使眼色,示意他快点说点什么证明他也不同意这场胡闹。

张起灵似乎有些困惑,他大概真的没有理解为什么苏万会这么说,但他知道黑瞎子不会胡来。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他淡淡地说,“我不会干涉。但是那个方子,没有问题。”

“我知道。”

黑眼镜笑。

“你知道个屁!你——”

“吴老板,”苏万站起来,很认真地看着吴邪说,其实你都清楚,张大神下这个斗是因为什么。他应得那一部份已经送给张家了,剩下的这一部分是我师父的,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也可以不答应我,师父说了不算的事儿做多了。”苏万说。

黑眼镜墨镜遮挡下的老脸罕见地一红,说徒弟,不要揭为师的短。

苏万说我没揭短,就是提醒师父一下。对小孩子说话不算话是大忌,很没味儿的。

黑眼镜说我他娘的又不是腌萝卜梅干菜,没味儿就没味儿吧。

苏万说就是,你不是腌萝卜梅干菜,你是瑞芳斋的萨其马正明斋的玫瑰饼,宝兰斋的酥盒子还有毓美斋的勒特条。

黑眼镜就笑。

他笑得很夸张,整个身子都在抖,笑道最后吴邪毫不怀疑他简直要笑出血来。

吴邪知道他这是又要开始扯淡,黑瞎子此人天生有种能耐,能把你的话绕得九曲十八弯,一去不复返,你问他这斗下去有几成胜算他跟你谈明月几时有,最后绕来绕去可能你就跟他一起把酒问青天去了,只要他不想,就永远讲不到正题。

但是这次他对苏万只说了四个字,那四个字是“我答应你。”

“俩神经病。”吴邪瞅瞅苏万又瞅瞅黑眼镜,露出一个无法理解的绝望表情。

 

黑眼镜出院之后他们就很少联系,更不怎么碰面。他所知道的黑眼镜最新的动向是苏万朋友圈发的一张有定位的照片,是他和黑眼镜在法兰克福机场的合影。那里面黑眼镜还是戴着墨镜,脸上挂着他招牌的没皮没脸式笑容。

那张朋友圈是吴邪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时候刷出来的,张起灵坐在他旁边泡脚。

吴邪的感觉呢?就像是开了好几十亿里的路,一路狂飙,没系安全带,终于碰到了第一个红灯。在停下来认命之余还有疲惫不堪的宽慰。如果可能,他希望时间就在这里截止,大家就这么下去吧,然后在某一个终点结束,永久消失。

现在的生活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是一种毒药,一种梦魇,吴邪明知自己应该逃脱出去及时止损,却还是心甘情愿沉溺其中。这就叫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他一生所求不多,不过是身边的人都太平。可是他却为此要付出太多。

他自己还还远远不够,他的兄弟,他的亲人,乃至他的狗,无一不被他所累。后来他终于理解不累及别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自己投入到台风的风眼里,让他自己成为那个把别人卷进风暴里来的人。

进来的人就再也出不去。

这简直就像某种古老的蛊。

 

“这简直就像某种古老的蛊。”

医院里的苏万也在这样想。

他刚从ICU里被推出来没几天,身上还厚厚地裹着纱布,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打着石膏,被高高吊起。

他醒来的时候是傍晚,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望见远方的不陡的小山坡

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山坡和影子都洒上了附近住宅和商业区的灯火,由此及彼地伸展着。那些灯火如此繁密,像发光的虫群猬集于朽木,翅膀微歇。

病房里他爸在打盹儿,花高价请来的护工正在帮他擦身。苏万环顾一周,的确没有看到那个他最想见的人。

黑眼镜在苏万从重症加强病房出来的第一天就走了,他进入和走出苏万生活的方式简直如出一辙,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云彩?胖子说,云彩在哪儿呢?

苏万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吴邪他们那个体系,他考上了好大学,申到了德国的交换,他的父母很高兴他取得的一系列作为学生来说可以说是最顶端的成就,甚至,他们都很喜欢黑眼镜这个看上去就着三不着两的师父。

他和黑眼镜一起去了德国,站在科隆大教堂广场上,身边飞起一群鸽子。黑眼镜带他去了德国的很多地方,对每一处都令人惊讶地了如指掌,这不禁让苏万怀疑他当年在德国究竟是留学还是长期旅游。

他把这个疑问向黑眼镜抛出之后收获的是对方的哈哈大笑,笑完后他说,老子在德国主修的是音乐,你想感受一下我的学习成果吗?

苏万点头说好哇好哇,黑眼镜就给他唱了一首歌。

唱的当然不是青椒炒饭歌,是首德文歌。彼时苏万的德语就像胖子的英语,对歌里唱的是什么一头雾水。而等到他一口德语说的比德国鬼子还溜的时候,他早已忘记当年那首歌的旋律。

苏万再也没有过像那些日子有过的那样快乐的时刻,正如人们爱说的美好一去不复返。有时候他想如果一切都不发生,那些美好的时刻能够延续到他们白发满头的时候吗?

结果他的回答是不。正如一朵花结一个果,而不是很多很多。

黑瞎子在国内惹到的仇家追到德国去,他们没讨到什么便宜。瞎子虽然瞎了,但是手里的枪还在。只是苏万吃了些苦头进了医院,差点没能出来。

这是黑瞎子见惯了的九死一生,他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开始过上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死亡对他来说就像饭后要抽根烟一样习以为常,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

过着这样生活的人,毕竟是世界上少之又少的一小群人。只不过他从前接触的都是这些人,不知不觉中竟然以为是全部。

他拿了苏万爸爸的打火机之后走出医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从怀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叼在嘴里抽了一口。

兜兜转转,如今他又是一无所有,站在慕尼黑的街头。

 

那之后又过去了很久。

很久有多久?

 

苏万再一次听到黑眼镜的消息是从张起灵嘴里听到的,那时候他硕士毕业,已经彻底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和这个背面的世界断的一干二净,好像他从来没有进来过。

张起灵说,瞎子那年春天折在斗里了。

苏万听得很恍惚。

瞎子——斗——春天。

这句话里的关键词怎么互相组合都很违和,春天,他的世界里有春天吗?

现在也正是春天,黑瞎子的四合院还没到期,不知道是谁在给他交着巨额房租,还是秀秀已经放弃了来讨这从来讨不到的钱。

四合院采光很好,哪里都是暖洋洋的。唯一的缺点是这些年没人来打扫,院子里积尘不少。葡萄没人伺候,居然还自娱自乐地活得有声有色。翠绿的葡萄藤上没有葡萄,只有大片大片绿油油的叶子,在葡萄架上蜿蜒遮蔽。阳光透过叶子之间的缝隙洒在地上,地也亮晶晶的。

苏万拿起水管接上水龙头准备把院子冲一冲,有人路过,听到声音来看一眼。这人他和黑眼镜都熟,是之前住在附近的邻居。

那人显然也还认识苏万,笑着和他打招呼。

“小苏啊——这么大了哟!你师父哪儿呐,好久没看着他了。”

苏万抿抿嘴,说:

“师父死了。”

那人一听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停地跟他说着对不起。苏万没再理他,事实上直到他自己亲口说出这四个字之后,这四个字仿佛才真正鲜活起来。他脑子里“嘭”的一声,疼痛与软弱从天而降,直直地从天灵盖里灌进去。

山崩地裂一样的毁灭,山呼海啸一样的悲哀,到头来面对外人,却只能是“师父死了”。

 

正厅中间的桌子上有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有一行被划掉的字,划得很重,没有章法,使人看不出来之前是写的什么。

纸条写于201x年x月x日,黑瞎子下斗的头一天。

这一天远在德国的苏万正过着他的二十五岁生日,他在自己的二十五根烛光中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师父为什么要下那个斗?”苏万找到吴邪。

吴邪这么多年提前超负荷运转的身体最终还是发出了抗议,他这几年老的很快,小吴老板成为了吴老板。

他没有回答苏万这个问题,而是给他讲了另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陈皮阿四手下有一对活儿很好的小青年,他们是他手下的金童玉童雄雄双煞,放在他们那个年纪可以使杀遍天下无敌手的那一种。

后来那些老人都一个接一个地死亡,他们因此得以更快速地成长,磨炼,最后成为了世界上最厉害的两个盗墓贼。

可是其中一个人有一天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除了本能以外他忘记了一切,当然也忘记了另一个人。

他们的关系本来就是在一段十分隐秘的状况下保持的,因此更无从从其他人嘴里得到任何佐证。

没失忆的那个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他想起来,但是终究放弃了。放弃的原因不是实在没有找回的方法,而是失忆的人似乎不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也并不是不想,只是好像看起来无所谓。想起来也罢,想不起来也罢。

他们曾经互相牵着手走进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动荡中慢慢失去彼此的音信。当然也为此挣扎过,可最终也都接受了无疾而终的结局。

是的,结局。

吴邪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对苏万说,这是通透。

他看的通透,也就活的比旁人明白。

苏万摇头。

他说师兄,你不要觉得我不明白,旁人懂的我都懂,我比他们还懂。

他已经长到了一个足够可以对自己和他人负责的年纪,并有着这个年纪承载不了的经验与阅历。

但他没有再问吴邪更多的事情,而是向他要了两个地址。

在飞驰的火车上,他靠在窗玻璃上想什么是通透。

很多时候我们都误把通透当做甘心,其实这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概念。通透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知道的够多或者活的够久,谁都可以通透。

强扭的瓜不甜,这谁都知道。

像解雨臣,他就会放弃这个瓜,因为还有很多很多瓜在待君采撷,甚至不仅有瓜,还有苹果和鸭梨(不是黎簇)。

而像吴邪这种认死理的人,就会努力地把瓜扭得正当一点,再正当一点。对待这个瓜他可以不考虑原则,优先去信任。因为他是真的赤诚,所以反倒会感动了瓜。

至于张起灵,大多数时候他就是这个瓜本瓜。如果碰巧了这次他不是瓜而是扭瓜的那个人,他会夹起手指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把瓜扭过来,没有那个瓜能拒绝他。

我们所想象的通透的人会笑着放弃这个瓜,即使他的背后并没有成片的瓜田。

而黑眼镜显然并不是这种人。如果他站在这个位子上,他会是那个趁着瓜还甜就把它掰下来,砸在石头上碎成两半,拿起其中一半开始吃的人。

他可能的确是通透的,但他的通透和别人不太一样。他不是我为你牺牲换你平平安安,他的通透是我虽然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但是他妈的老子死了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苏万站在那个盲斗前面。

这是他朝吴邪要的第一个地址。

盲斗依然空空荡荡,洞口一片漆黑。黑处有什么?

苏万的眼睛晃了一下,在刚才那一刹那他好像看见有人从里面晃悠悠地爬出来和他打了个夸张的招呼,阳光透过枝叶断断续续,交织起来千丝万缕。有一束特别亮,特别亮,插进了他和那人之间,苏万看不清那人的脸。再定睛一看,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

他的灵魂如箭般奔飞,从喧嚣跑进寂静。太阳一下沉没,四周全是月色。跪坐在墓前,他看着那些黄纸白皤燃尽,火焰被风席卷到半空,突然笑了起来。

“师父,我想死了。”他对这空无一物的前方说。

他试图想象师父在斗里是什么心情,可他终究不是他师父,什么都体会不来。

他从前和师父相处的时候总有持续不断的隐忧,黑眼镜那么跳脱的性子,总是会给任何人一种恐慌感。他愿意和你好,好到什么程度则是另说,却又不跟你许诺。

他曾经要到过一个许诺,却用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时段。虽然也并不后悔,但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

不知道师父明不明白,他想。

 

吴邪再次听闻苏万的消息,是一个伙计当八卦讲给他听的。

有人在德国见到过苏万,但这个人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他,而是认出来了另外一个人。那人是亚洲人的体态,个子很高,身材也好,戴着一副墨镜,爱笑。

这个特征实在太鲜明,伙计一下子就想到了可能是谁。只是谁也没去确认,那人的仇家老的老死的死,一踏上二十一世纪的三驾马车,没人再犯的着去追究陈芝麻和烂谷子的爱恨情仇。

苏万那一天是拉着他去给一个人扫墓。如果有人在这时候路过他们,就会发现墓碑上的人长相和苏万身边的人非常非常像,不知道摘了眼镜的时候是否还会那么相似。

墓碑前放着他们带去的烟,青色葡萄,四盒手工做的老北京点心,还有一盒青椒肉丝盖饭。

临走的时候苏万从怀里掏出来个小瓶子放到墓前,那个小瓶子很精致,上面绘着白雪红梅,有小姑娘看着好看想捡起来带回去玩儿,被旁边的妈妈打掉在地上。

瓶子倒了。里面的东西咕噜咕噜滚出来,路过的狗凑上去舔舔,吞进肚子里,狗抽搐几下,顷刻瘐毙。

……

现在我们回到关于瓜的问题,强扭的瓜不甜,那么我们的高材生苏万小朋友会怎么做呢?

苏万会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种瓜,直到种出一个不用强扭就掉在他面前,又甜又好吃的瓜为止。

他别的没有,就是年轻,有耐心。他等得起。

 

后来有一次吴邪在酒桌上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讲到了当年苏万朝他要的第二个地址。酒桌上的人都认识苏万,只是这个名字已经离他们的生活太过遥远,遥远的有一些陌生。

只有黎簇还很感兴趣,他问,第二个地址是哪里的地址啊?

吴邪在一片酒气缭绕中抬起头,对他晃了晃酒杯。

“你干了我就告诉你。”

黎簇毫不犹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透过玻璃杯透明而扭曲的光线折射,他听见吴邪问:

“你听说过青铜古树吗?”

 


注:

“瞎子那年春天折在斗里了”这句话是全文灵感来源,来自于我看的某篇盗笔同人,感谢该文的作者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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